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綏芬河是一座位于中俄邊境的小城。它像一個縮小版的重慶,依山而建。任一群群來自俄羅斯遠東的邊貿商人,拖著大大小小的貨物,在各種傾斜的坡道上喘著粗氣。在我們一行前往火車站的清晨,那些高懸在最顯眼處的俄文標語,仍和打烊的商店一起在城市中沉睡。新的綏芬河火車站早已搬遷至牡綏高鐵的終點處,這讓一百多年歷史的中東鐵路老站顯得愈加落寞,只能眼睜睜地望著一座座仿俄式建筑拔地而起。綏芬河老站門市部之所以趕個大早,是為了購買一張極其特殊的火車票——由綏芬河開往格羅捷科沃的402次國際聯運列車車票。它只在每天的6:00-8:00之間發售,地點被安排在火車站外一間狹小的房子里。不知情的人從外面路過,會以為是個賣建材的門市部。購票的乘客中,只有零零星星的幾個散客,大部分都是旅行社里“跑腿的”。他們機械又麻木地把參團游客的姓名和護照號一一報出,等待一張張飄著油墨味的舊式紅色車票,從售票窗口中輕輕滑落。千萬不要小看這些“門市部”里賣出去的紅色車票,它們可是一堆貨真價實的國際列車通行證。沒有這些車票,即便護照和簽證在手,你也無法抵達那個僅有咫尺之隔的俄羅斯遠東。為數不多的國際聯運列車紅票星凱嫻熟地將一行人的護照遞給售票處大姐,讓她把姓名和護照號準確地敲在車票上。這個在莫斯科讀大學的1997年出生的男生,既是幾人當中唯一會說俄語的人,又一個多次“刷過”綏芬河鐵路口岸的老顧客。毫不夸張地說,他的“業務水平”要比那些帶了十多年團的俄語導游高出幾個層級。然而這反而導致我們五個地地道道的散客,比旅行團里那些第一次出國的大叔大媽們更加緊張——我們很快便患上了一種對星凱的“全方位依賴癥”。但凡他稍稍游離于我們視線之外,就像丟失了一根看不見的拐棍那般悵然。這哪里像一個第三次入境俄羅斯的人,那個曾經在西伯利亞鐵路上和列車員大媽“斗智斗勇”的自己哪去了?我們在進站邊檢時遭遇了一番刁難,甚至驚動了車站管理人員,好在最后成功進站。接下來順利的一馬平川,中國的邊檢人員對散客的寬容溢于言表,他們甚至懷有相當程度的好奇。在站臺碰頭時,大家各自交換邊檢丟來的“奇怪問題”,都情不自禁笑出了聲。他們問星凱的護照為啥在俄羅斯辦的,問風老師去了幾次肯尼亞,還問老莫屬什麼的……只有在我這里,邊檢人員緘默不語。他丟過來的唯一一句話是:“請把眼睛摘下來。”列車水牌天橋之下,是恭候多時的402次國際聯運列車。早先進站的那些團隊旅客,一半百無聊賴地坐在車廂里,一半在站臺上東拍拍西逛逛,也是閑的無所事事。看到我去拍攝“綏芬河——格羅迭科沃”的列車水牌,一位操四川口音的大媽難掩興奮:“哎呀還可以這樣拍啊,我之前怎么沒想到呢?”細心的乘客應該不難發現,對比手中紅色車票里的“格羅捷科沃”,水牌上的終點站被寫成了“格羅迭科沃”。當我把這個問題扔給星凱時,他告訴我“格羅迭科沃”其實是俄羅斯境內一座火車站的名字,它背后的城市被稱為“波格拉尼奇內”。格羅迭科沃也好,格羅捷科沃也罷,總之都是音譯,據說是一個沙俄時代的人物。只是扮演的角色對于中國人來說,好像并不十分光彩。“穆拉維約夫你知道吧?大抵就是這樣的一個貨色。”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穆拉維約夫,沙俄時代的軍人,遠東地區的探險家。他詭計多端,曾于1858年誘使黑龍江將軍奕山簽訂了《璦琿條約》,從此,黑龍江以北、外興安嶺以南的60萬平方公里土地,徹底成為俄國領土。兩年后,一紙中俄《北京條約》,讓《璦琿條約》中的中俄共管區域——烏蘇里江以東包括庫頁島在內的黑龍江下游以南40萬平方公里土地,永遠成為中國的故土。盡管中國人對他懷有“切膚之恨”,但之于俄國人來說,他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民族英雄”。他被亞歷山大二世封為“阿穆爾斯基伯爵”,甚至在他死了100多年后,還被印在了5000盧布的紙幣上。不過比他永遠不可能知曉更為尷尬的是,5000盧布的紙幣在俄國人心中儼然“瘟神”,除非你購買價值極高的貨品,否則甭想有機會把它流通出去。風老師覺得格羅迭科沃拗口,其他散客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個在北京工作的四川女孩,永遠無法把“符拉迪沃斯托克”一口氣讀對。所以你無法分辨那些始終把海參崴掛在嘴邊的人,究竟是否出于一種愛國情懷。“那個弗拉啥克……海參崴,你確定從機場出境可以嗎?”她有些焦慮,因為俄羅斯遠東電子簽對于出入境口岸的解釋,過于模棱兩可。“可是窮游上說只能從入境的口岸離境啊?”星凱的解釋似乎還不能使其信服,但把窮游網上看到的攻略搬出來,真的不是在開玩笑嗎?得知我們不去海參崴,她顯得很驚訝。因為她顯然無法接受幾個去濱海區的游客,居然對海參崴視而不見。“納霍德卡?這是什麼地方?有什麼好玩的呢?”她問道。星凱看了我一眼,我搖搖頭。“好像也沒有什麼好玩的”,我說。四宗最九時五十分,在武警的注目禮中,列車從綏芬河站緩緩駛出。在這趟國際聯運列車的最前方,莊嚴的國徽高懸在藍色東風8型內燃機車之上,它會比這趟車上的所有人,更早一點感受到波格拉尼奇內吹來的風。不過,要說這趟列車的奇葩之處,可是一點都不輸給“門市部”般的售票方式。如果拿手術刀剖析一下的話,會輕輕松松地切割出“四宗最”:距離最短、耗時最長、速度最慢、價格最貴。第一宗“最”,距離最短。從綏芬河到格羅迭科沃,只有26公里的路程,但卻扎扎實實地跨越了國境。大家也許都對北京到俄羅斯的K3和K19次國際列車耳熟能詳,卻很少有人知曉在中國黑龍江省的綏芬河市,還有這樣一趟神奇的邊境列車。第二宗“最”,耗時最長。26公里的旅程,卻要開行2個多小時……如果你還覺得時間短,請看一下自己手上是否捧著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者《金剛經》?第三宗“最”,速度最慢。26除以2=13,時速只有13公里的火車,不是兒童公園里的玩具,是帶著一車大叔大媽前往異國他鄉的國列。給車上體力最差的人一輛自行車,和這趟火車賽跑,我愿壓500萬給自行車。第四宗“最”,價格最貴。算上服務費,這趟車的票價將近百元。考慮到以上三宗“最”,加之這是一列斑駁老舊的綠皮火車,憑什麼敢賣一個比滴滴豪華車還要昂貴的價格?東風8前的國徽,印證國際列車身份老鐵路抱怨歸抱怨,大伙還是樂此不疲。彼時的綏芬河郊外,正值秋意最濃烈之時。大自然只需輕輕地打個噴嚏,整個世界就變得五彩斑斕起來。如果一座山上長滿了樹,秋天它會讓驕傲的孔雀都不好意思開屏。你簡直無法想象那些快要把車窗塞滿的五花山,有多么讓人心花怒放。視覺如此賞心悅目,聽覺也絕不含糊。仔細聆聽腳下這條老鐵路的哐當聲,這并非綠皮火車的專屬,而是100多年風風雨雨的怒號。幾代人生命中不能承受的悲傷,都深埋在這條彎彎曲曲的老鐵路的碎石之下。一如當年俄國人修筑西伯利亞大鐵路,其初衷是為了控制和掠奪遠東的資源,從他們拿走外興安嶺以南和烏蘇里江以東的大片土地的那一刻起,兩大帝國便注定在領土接壤的地方發生劇烈摩擦。從地圖上看,這顆星球最長的一條鐵路——西伯利亞大鐵路,就像一道巨大的鐵鏈,將大公雞的雞冠和雞喙牢牢鎖了起來。然而這并不能滿足俄國人的野心,畢竟從后貝加爾斯克到烏蘇里斯克,鐵路還得從大公雞那顆高昂的頭顱處兜一個大圈子,于是中東鐵路應運而生——它終于打通了那個兩地之間最短的直線距離。沿途的五花山作為中東鐵路的東線,1898年6月9日,濱綏鐵路從哈爾濱和烏蘇里斯克分別向東向西相向施工。1903年全線貫通后,中東鐵路逐漸成為西伯利亞大鐵路的重要組成部分。但這條鐵路的運輸能力仍舊不容樂觀,特別是貝加爾湖地區幾乎難以逾越,這讓俄國人很快便在日俄戰爭中吃了一個大虧。史學界總結這場戰爭俄國人失敗的原因,不能卓有成效的調動兵力首當其沖。“你們感覺到火車在劇烈晃動了嗎?這就是俄國人歡迎我們的方式!”星凱打趣道。但這一言論并未完全使我信服,因為腳下的這條鐵軌,并未隨著駛入俄國后,更改為1520mm的俄式寬軌,仍舊屬于1435mm的中國式軌道。這里需要提起鋪設在綏芬河至格羅迭科沃之間的一種獨特軌道——套軌,它把俄式寬軌和中式準軌合在了一起,又被稱為“騎馬式雙道鐵軌”。四根軌道彼此錯開,以方便各自機車安然無恙地行駛。俄羅斯小站國境線兩年前,我從綏芬河搭上一趟開往海參崴的大巴。之后的28天,我換乘了一趟又一趟的火車,穿越烏蘇里的莽林,品嘗貝加爾湖的白鮭,完成了9288公里的西伯利亞大鐵路旅行。然后一路北上,在涅瓦河發呆,在卡累利阿共和國感受芬蘭氣息。最后從北極圈的摩爾曼斯克,鉆進一架飛機,結束了20000多里路的火車之旅。即便這是一趟讓我心滿意足的旅行,卻也不能避免地留下了一個小小缺憾:我沒有完成從中國坐火車去俄羅斯的心愿。原因實在有些荒謬,我們擔心中國邊檢要求出示健康證。由于行程緊張,根本抽不出時間去辦理。迫于這樣的壓力,我們居然對邊貿商人的恫嚇信以為真,選擇了相對穩妥的公路口岸。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太過年少無知。火車穿越了國境線,在俄羅斯邊境的群山中不斷轉圈,這是古老的鐵道線上最激動人心的工程設計——鐵路展線。它使我心曠神怡,忘了坐火車去俄羅斯的愿望,已于這一刻悄悄達成。五花山的爛漫,和俄國邊境小站中那些安靜的RZD工務軌道車,似乎也天衣無縫地融合在一起,成為一幅幅滾動的畫卷。車上的乘客都在大呼小叫,故國的憂傷早就被丟棄到九霄云外。有一首歌里唱到,“如果所有的土地都連在一起,走上一生只為擁抱你”。這是無法回避的一種邊疆情結,讓人對腳下這片土地又愛又恨。如果大清的無能程度再稍稍降低一些,烏蘇里森林里的鳥兒也許仍舊能聽得懂東北話。而那些離鄉背井的老人,又何至于扎堆到遙遠的三亞,他們或許正在鄂霍次克海海邊的小酒館里,抱怨著螃蟹不夠新鮮。好在,盡管在五花山的瞭望塔里打瞌睡的是俄羅斯人,這些群山卻仍舊摩肩接踵地連在一起。既然中俄勘分的國境線已成為既定的事實,一切都無法改變它們彼此接壤的形狀,那何不選擇以陸路的方式,穿越這片唇齒相依之地?不管是搭火車,坐汽車,騎摩托,自行車甚至徒步。這是身為中國人所能享受到的一種權利,一種能夠肆意嘲笑日本人和冰島人的權利——從他們生于一座孤零零的島嶼的那一刻起,便注定只能用飛機或輪船的方式抵達異邦。綠皮車上的俄羅斯人邊境鎮火車緩慢如毛毛蟲,亦能爬到格羅迭科沃。到站的時候,空氣突然變得凝重了起來。他們要先從一號車廂開始“卸人”,以確保這些初來乍到的乘客不至于“偷渡”。在俄國海關人員的監督下,乘客要依次排隊辦理入境手續,非常磨人。下不了車的乘客,只能被堵在各自車廂的過道上,任汗珠子不斷滴答,卻對未知的命運渾然不知。格羅迭科沃是個人名,那波格拉尼奇內又是何方神圣呢?順利完成入境后,我問星凱。“是邊境的意思”,他說。這是一座毫無市井氣的小鎮,鮮有行人,狗無精打采地拴在樁上。我們大步流星,跨過天橋,以避免遭遇曾經敲詐中國游客的警察。從綏芬河到波格拉尼奇內,火車晃晃悠悠地穿越了邊境,又抵達了邊境。這趟俄羅斯遠東的不走尋常路之旅,由此劃下了第一筆。格羅迭科沃的主體站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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